大姨妈是跟随我外公外婆来到建瓯的。那时我们安徽老家年年闹饥荒,为了活命,仅庐江一个县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南迁。外公外婆带着包括我妈在内的6个子女,一路乞讨,经浙西入闽。当来到古城建瓯时,这里富饶繁华的景象,令其停下了南迁的脚步,从此就在建瓯城里扎下根来。 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当时,很难想象我外婆和大姨妈是怎样迈着三寸金莲,千里迢迢从庐江县的柯坦镇走到建瓯城。那年头,女人的脚跟胜过容颜,大脚处处受人嫌,不裹脚是嫁不出去的。为了让我大姨妈日后能在人前安身立命,5岁那年,外婆亲手用三尺布条给她裹脚,痛得死去活来。那时我妈还没出生,是大姨妈晚年的时候自己说的,说得凄凄惨惨,声泪俱下,我妈跟着哭,我也跟着哭。 我外婆是个能人,大姨妈的双脚经她巧手裹得尖、窄、平、直恰到好处,本来只有三寸,穿上弓底鞋,看上去还不到三寸。春去夏来秋复冬,我大姨妈14岁那年,柯坦镇举行首届赛莲会,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竞赛。我大姨妈拚劲十足,使出绝招,迈开三寸金莲扭秧歌,肩扭腰扭屁股扭,花裙飘地随风摆,莲步轻移踏云行,技压群芳,一举夺魁。 从此,上门提亲的人骆驿不绝,门槛竟被踩烂了。却原来,纤纤小脚定终生,凭着三寸金莲,15岁那年,我大姨妈被八抬大轿抬进豪宅,一路上吹吹打打,好不热闹,光酒席就摆了三天三夜,阔得不能再阔,镇上的人都说我大姨妈好福气。 谁知有钱人家正事不干赏脚丫,我大姨夫是柯坦镇上的品莲高手,成天翻来覆去赏脚丫,花样百出,乐此不疲。有一天,大姨夫心血来潮,一边喝着小酒,一边别出心裁地让我大姨妈用三寸金莲踢毽子,以助酒兴。在那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,男人比天大,我大姨妈哪敢不依,踉踉跄跄地真就踢起毽子来,不料毽子没踢着,一只三寸弓底绣花鞋甩到桌面上,不偏不倚,端端正正落在酒壶旁。我大姨夫一把抓起绣花鞋,酒兴大发,竟往绣花鞋里头斟酒,拚命喝,刚刚还是一个大活人,一转眼就喝死掉。 公婆说我大姨妈是克星,强行留下我大姨妈那未满周岁的小女儿,将她只身一人赶出家门。母女分离心如刀绞,我大姨妈哭哭啼啼回到娘家,整天只做两件事,不是找绳子就是找剪刀,怎么劝都不想活。母女俩近在咫尺,只隔三堵墙却不能相见,惨绿愁红,日渐消瘦。我外公外婆怕闹出人命,加上那年家乡又闹水灾,颗粒无收,庄稼人的日子没法过,索性卖了破屋,带着6个子女,一路乞讨,来到建瓯。那是1911年。 建瓯素有“闽国古都”“八闽首府”之称,向来就是闽北重镇,开放前沿,承担着领跑新潮、推动进步的重任。等到我大姨妈来到繁华的古城建瓯时,这里早已提倡妇女放足,小脚成了怪物,处处受人耻笑。每当我大姨妈走到街上,总会招来蔑视的目光,更有小孩跟着学样,羞得她整天关在家里,不敢出门,那有形的布条成了无形的枷锁。我外公外婆只好把她养在家里,一个未成年就先残足的女人,又是个寡妇,哪个男人肯娶她? “小脚一双,泪水一缸。”外公外婆见我大姨妈怪可怜的,给她留下些薄产,从此孤苦伶仃度过余生,直到1974年去世,享年80岁。(黄世谦) |